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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 清 高其佩 高山猛虎图局部去年是牛年。唐朝出了个画家名韩滉,他画过一幅《五牛图》。
今年是虎年。南宋时期,中国出了个官吏名韩璜,身为一介文士,他竟然打过一只“大老虎”。
两人几乎同名同姓,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二者的命运却又大相径庭。时至今日,《五牛图》堪称国宝,韩滉堪称国宝级画家,其浩然正气,亦被后人所称道。
可是,又有几人知道,南宋还有个韩璜呢?
壹韩璜出生在一个望族。他们的家族,虽然比不过吕家、苏家,但从北宋真宗到南宋孝宗,前后两百余年的时间,韩氏一族在政坛、诗坛,乃至思想界,皆颇为活跃。
韩氏的兴盛,发端于韩亿——他就是韩璜的曾祖父。
韩亿幼时家贫,却敏而好学,重气节,讲情义。昔年他与好友李沆,共同进京应举,由于贫穷,两人只得共睡一张毛毡。待到分别日,韩亿将毛毡一分为二,各自保存一张。
再之后,韩、李两家都发达起来,子孙后代于是互为婚姻。
他对朋友讲情谊,对儿子们却极为严格。韩亿的大儿子叫韩纲,有人诬陷韩纲接受贿赂,收了别人的金子,韩亿请求由自己亲自立案调查。他秉公执法,最后,事情被辨明,韩纲的确被诬陷,韩亿却也被降职为通判。
在韩亿的教导下,他其中的三个儿子,全部高中进士,父亲大人很是高兴,便大摆宴席招待他们。酒兴正浓时,韩亿突然问起其中之一的儿子韩综,眼下京城发生的某件大案。
韩综愣了半天,终究不能回答。韩亿埋怨儿子不知道体察民情,没来由地勃然大怒,也不准备吃饭了,先是将桌子掀翻,尔后找来一根木棒,准备体罚韩综。
后人在韩亿的墓志铭中如此写道:
“一岁之计,植之以谷;十岁之计,植之以木;百岁之计,植之以德。观韩氏所植之厚,岂独百年哉!视德之所至而已矣。”
写这篇墓志铭之人,名曰李清臣,他生活在北宋末年,在年龄上是韩亿的孙子辈。李清臣堪称预言家,因为,韩氏宗族,的确是以百岁为单位计算的。
今天故事的主人公韩璜,所生活的年代,距离其曾祖父韩亿,已然过去一百五十余年。
贰在官场上,韩璜的口碑颇佳,他敢于直言,不畏惧奸相秦桧,最终还做到了“提点刑狱公事”的提刑官之职位。
在文艺方面,韩璜与当时的理学大家胡寅等人相互交好,时人遂有“三友”之谓。
南宋文人撰写的笔记《挥麈后录》中,早于俄国作家果戈里七百余年,讲述了一个宋代版“钦差大臣”的故事,而故事的主人公之一,就是韩璜。
韩璜家族世代为官,而他又敢于提意见,处理事情刚毅果决,所以少年得志,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司谏之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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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 明 唐寅 十才子图局部某日里,韩璜外出办事归来,归京后早早地在都堂等候,准备向高宗皇帝汇报事务。恰在此时,一个叫徐康国的官吏,也来到了都堂之下。
徐康国年龄颇大,当官的时间很早,如今做到了两浙路转运使——管辖南宋首都的官吏。他“自谓践扬之久,率多傲忽”,不免有些心高气傲。
他见身边之人,是一个穿着绿衣的少年(即韩璜),徐康国有些“狗眼看人低”, 梦幻天堂也懒得打招呼,自顾自打开一张胡床,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。紧接着,他又拿出一个取暖的火踏子,“展双足于火踏子之上”,“目视云霄”,只等皇帝召见。
过了好久,徐康国终于想起身边的少年,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:“你之前在哪里上班?”韩璜面上很谦虚,他回答说:“刚刚离开州县官之任。”
徐康国用过来人的口吻教训韩璜道:“现在正值多事之秋,朝廷根据每个人的才能授予相应官职,你刚刚离开州县,恐怕前途堪忧啊。”
就在此时,都堂的办事人员出来,准备按次序请等候的官员进门。徐康国很有眼力,首先站起来,向对方拱手作揖。办事人员忽然看见绿衣少年,大吃一惊,随即离去。
徐康国洋洋得意地向韩璜介绍:“这个人是宫里的办事员,我在这里做官,如果不是他们从中协调,我的仕途哪里能长久啊。”
他的话未说完,宰相出来了,略过了众人,点名请绿衣少年首先进殿。
工作人员偷偷对徐康国说:“韩大人刚刚外出办事归来,皇帝特意下旨询问,没法及时接见你。”
徐康国这才醒悟,眼前的绿衣少年,比自己高贵了不知多少。他急忙从胡床中蹦起,慌乱之中还踢翻了火踏子,“灰火满地,皇灼而退”。
人们常说,真正的高贵,永远是低调的。毫无疑问,韩璜就是这样的人。
叁大宋的官家,很是信任韩璜,委任他为“广东提刑”,按照通俗的理解,即“钦差大臣”,和今天的“巡查组”差不多,韩璜最重要的任务,就是整治广东的贪官恶霸,简言之,“打老虎”。
宋高宗绍兴年间,网络技术盘踞在番禺有一只“大老虎”,名曰王鈇,实际上,他颇有些来头。
王鈇的曾祖父叫王珪,王珪身居宰相之职,另一方面,他又是得过且过、滥竽充数的“三旨相公”:上殿进呈时,称“取圣旨”;皇帝决定后,称“领圣旨”;将皇帝的心思告诉秉事之人,称“已得圣旨”。
王鈇的爷爷,即王珪的儿子,名曰王仲山。他也不是多么有气节的人物,南宋初年,金兵大举南侵,“搜山检海擒赵构”,金兵兵临抚州城下时,知州王仲山不做任何反抗,主动献城投降。
王珪更伟大的“功绩”是,招了一个叫秦桧的女婿。秦桧后来当了宰相,以一己之力,将“秦”这个字生生变成一个贬义词,据传说,秦姓后人,曾经挥笔写下对联:人从宋后羞名桧,我到坟前愧姓秦。
按照亲属关系,王鈇应该称呼秦桧一声姑父。
也正是靠着这层裙带关系,王鈇的官越做越大,他也就越来越贪,不久之后,虽然身在广州,他的坏名声却穿越了千山万水,由广州传至苏杭。
面对如此有靠山的“大老虎”,没有点厚实背景的臣子,显然轻易动不了他。最终,皇帝将期许的目光,投向了那个光明磊落、敢于直言、曾经的绿衣少年韩璜。
有理由相信,得到消息的王鈇一定会害怕。首先,韩家显赫的家世,一点也不次于王家;其次,纵然是宰相,按照宋朝的回避制度,秦桧必须要避嫌。皇帝相信,由韩璜去办案,简直是十拿九稳。
这只“大老虎”的穷途末路,显然就要来临。
肆王鈇真的很害怕,甚至愁到了“寝食俱废”的地步。
大人愁肠百结,他的妻妾们看在眼里,疼在心间,王鈇的一位小妾试探地问道:“主公何忧?”
王鈇将自己的愁苦倾诉出来,小妾听罢莞尔一笑:“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韩九啊,主公尽可请他来喝酒,剩下之事全部交给我。”
小妾不是寻常之人,被王鈇纳作小妾之前,曾经是杭州最出名的歌伎。遥想当年,仰慕她的公子王孙,称得上络绎不绝,而韩璜就是座上宾之一。
话分两头,韩璜这边,也如期赶至番禺。王鈇听闻,整顿衣冠,亲自去郊外迎接,韩璜避而不见;到了城内,韩璜礼节性地与王鈇会面,然而,从始至终,“不交一谈”。
按照官场规矩,第二日韩璜要回访王鈇。茶罢,王鈇盛情邀请韩璜游览衙署的园林,韩璜照旧不接受,王鈇再三恳求,韩璜勉强同意。
从这个时候开始,“打虎人”已然慢慢步入“老虎”的圈套。
韩璜大概忘了,从北宋仁宗时期开始——即其曾祖韩亿为官的年代,朝廷已然从法律的层面,对地方官员参加妓乐宴会,作出相关之规定。中央政府作如是规定:“惟提点刑狱不得赴妓乐”。
而韩璜赴任番禺时,所担任的官阶恰好就是“提刑”。
王鈇为其举办的宴会很是豪华,“水陆毕陈,伎乐大作”,韩璜渐渐有些局促不安。
酒宴过半,王鈇悄悄让歌伎们换成淡妆,打扮成侍女的模样,“侍女”们拥着韩璜,请他到后堂继续喝酒。
酒过三巡,那个给王鈇出主意的小妾,隔着帘子唱起韩璜当年赠给自己的词。
韩璜闻之心动,不能自制,脱口而出道:“你原来在此地啊!”
小妾隔着帘子娇滴滴说道:“韩提刑昔日在我家时,最善跳舞,今日若能为妾跳上一曲,妾即出来相见。”
这时,韩璜早已酩酊大醉,不知所以,他向人索取舞衫,涂抹粉墨,也顾不上官家的威仪,竟然咿咿呀呀地开始唱跳起来。
所有的这一切,都在王鈇计划当中,韩璜私自参加宴会,且不顾斯文,其种种举动,皆成为王鈇威胁勒索他的把柄。
五更酒醒时,韩璜看到镜中的自己,衣衫不整,于是乎,“羞愧无以自容,即解舟还台,不敢复有所问”。
这一桩“打老虎”的案件,最终以“打虎人”的失败,而惨淡收场。
古人以“枨也欲,焉得刚”六个字,来评价韩璜的举动。这话的意思是,一个还有欲望的人,怎能算得上是刚强不屈之人呢?
佛家虽然有言,“无欲则刚”,但儒者未必如此认为,欲望和刚强又有几多关系呢?我以为,韩璜所缺乏的,不是欲望,而是一根木棒,“打老虎”的那根木棒。
更确切地说,是曾祖父韩亿教训儿子的那根木棒。
参考资料:1,王明清:《挥麈后录》卷之十一,第1772,周静:《德业风流,师表一世:论宋代韩亿家族》3,刘怡、王晓龙:《宋代地方官员参加妓乐宴会问题考论》4,罗大经:《鹤林玉露》乙编卷六:韩璜廉按作者:老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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